杂谈 · 2011年2月23日 0

[zt]傅斯年:再论所谓“国医”

8月5日我在《大公报·星期论文》一栏中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做“所谓国医”,引起了一群“所谓国医”的攻击,并有几个南京的记者,在那里胡言乱道一阵,肆力作个人攻击。和国医谈科学,和如此一流的记者谈伦理,皆所谓对驴弹琴,白费精神,我所不取。然《大公报》上的两篇宣扬国医的文字由我引起,理宜再申说我的意思一下。且前一文中,我犹未尽之意,亦应再补充说几句。
  前文中最使所谓“国医”们反感者,在乎我说“国医”中无病理、缺诊断,而与近代科学根本不相容。其实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人人共见的,不待辨论,也不容辩论。其要强作辩论者,只得将病理诊断作一曲的界说,或根本不了解这些名词的含义。所谓诊断者,除脉搏、呼吸、温度、血压、大小便、血液、内脏声音,各种普通考察外,每一症各有其详细诊断方法,而微菌之检查,尤为全部传染性病之最要紧的诊断。诊断的器具本为国医大系中所无,而这些诊断的经程,除脉搏外,又皆国医所不知,或不确切。即脉搏一事,固是中医诊断之第一要义了,然其用此现象之意义,乃全然荒谬。试问手腕上的一条动脉,在不满二寸的距离中分做“寸,关,尺”,靠区区三个指头,看定心、肝、脾、肺、肾,这真是违背小学常识的说话。若有一位自居改良派的国医先生,如投函《大公报》的赵寒松先生,硬说这不是国医诊断的重要方法,则试问国医舍此诊断柱石以外,还有什么更普通用的,更不含糊用的诊断方法?更试统计一下子,现在开业的国医是不是还是人人用此为第一法?事实具在,不容讳饰。且人群中最多的病是有传染性的病,不能验微菌,且不知何所谓微菌的人,如何去诊断?呜呼,国医的诊断!近代医药之四大柱石,一解剖,二生理,三病菌学,四实验药物学(依发达之次序),而手术之能,用具之精,尤为旁面的要件。病理学非他,即此等基础学问之总汇,尤以生理知识最为基本。近代病理学之中央思想,乃谓人体既由细胞组成,而各部细胞相维,成就生命的作用,若其中一部分细胞起变化,无论由于生理的或病菌的,以致与其他部分不能相维时,则成疾病。此即所谓细胞论的病理学,此本是生理学进步之结果。若其中各部的病理,凡成一说总是由试验而成,历多年的求证反证,而得最后之结果。到了现代,病理学已是一个实验的科学,并不是一些遗传的传说;已是全世界有训练的医生所共同贡献者(凭各种医学杂志以传达,以改进),并不是一类一方的卖药之人所凭以混生活之利器。至于昝们贵国的传统医学还不曾进化到哈微氏(William Harvey 1578-1658)发现血液循环的地步,遑论近代的生理学、微菌学、药物化学等所开的境界。若说所谓国医有病理学,则试问他们的病理学在那里?如《巢氏病源》等书之支节破碎,算得上科学知识吗?若说那些五行、六气便算病理学,则凡有近代科学常识者,必当信政府不该容许社会上把人命托在这一辈人手中。故我之谓汉医之无病理,无诊断,非一疑难之问题,而为明显的黑白事实。此中辩论,白费精神!国医先生若要护法,请他拿出来给人看看。
  所谓国医与近代科学不相容,也是件明显的事实。近代科学分门别类,范围极大,但根本上是一件东西,其不相同处只在所治之材料有类别不同,故科学因材料而分工。其所以根本上是一件东西者,因为各种科学都站在一个立场,保持同样的纪律。几件显明的情形说,第一,所用名词不容有含混,一个名词只许代表一个质体,具有一种界说,而不许在用它时随时抑扬,凭心改动,尤不许它代表者本是一种不能捉摸的物件,如赵寒松君之论五行六气。第二,每立一语,必成一种“命题的含义”,即一种逻辑上可通,实质上有所托,其是非可得而试验或统计的语句,不容幻想、比喻在其中。因为幻想、比喻的是非是不能辨证的。第三,每一理论,在能实验的科学必须可以将其信否诉之于实验,听凭怀疑者用同样的科学训练证明之或反证之,在不能实验的科学,必须聚集逻辑的证据,顾到表面上相反的事实。故科学的事实皆为集众工作之结果,诉诸严整的实验之结论,而每一科学事实,又必与其他一切科学事实相因缘,世上无任何一种的独立的科学事实。第四,因为近代科学不能容纳幻论与空语(Verbalism)的,而是遵逻辑的程序,依实质作步程的,故在非纯粹叙述的科学中,能预定(Prediction),能管理(Control),是其明显的本领。近代的医学是个集合多门的严整训练,为医学之基础者,是物理、化学、动植物、人体生理、人体解剖等等基础科学。习医者即以此等学问为医预科,到医本科时,所受训练,即是此等基础科学使用在医学各门之上者。本科完后,继以病床实习,又是医学各门之实地经验。故近代医学为汇集众科学之科学,近代医学训练为汇集众科学训练之训练。若将近代医学与所谓国医平等比衡,无异将近代物理与太极两仪的物理学平等比衡,亦无异将近代化学与方士之点金术平等比衡。持国医论者,自觉说否认者为“西医”,殊不知所否认者,并物理、化学、生物、解剖、生理皆在其内。若知近代科学本是一体,其门类之差只是分工,则当知所谓国医实无所容身于科学的天日之下。近代医学的系统是明摆着的,其中所含科目皆是些自然科学。若“国医”则试问它的系统是些什么?它的解剖是什么?犹不知神经系。它的生理是什么?犹不知血液循环。它的病理是什么?犹不知微菌。它的物理是什么?阴阳、五行、六气!如此的一个系统——放宽来说,假如此地可用系统两个字——连玄学的系统也谈不到,因为玄学的系统,也有严整的训练的。只是一束不相干,一束矛盾。若承认如此的一个系统之有存在于科学的世间之价值,无异对物理、化学、动植物等等发生怀疑,而此等科学之立场之不容怀疑,乃是文明人类数千年慢慢进化。三百余年急剧进化之结果,不容今天昏聩自大的中国人抹杀职也。
  所谓国医与近代教育之不相容,同样是一件明显的事实。学校中的物理,是近代的物理,并不是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校中的生物是进化论立点上之动物学、物理学,并不是《本草》。学校中的知识训练,是应依逻辑的要求,在科学的系统中者,不应是些似解非解、支节缺陷的杂乱之实。果然在学校中把物理、化学教得好,这类知识能入在受教者心中,使其能依此知识了解环境,自然不会再承认所谓六气有物理学的逻辑含义,即不会再信凭籍此类玄谈的汉医。果然在学校中把生理卫生的大意彻底了解,自然要觉得中国传统医学论本体上是些无知妄作,闭眼胡说。松懈敷衍不着实际生活之教育,制造出些思想不清澈、不能用所受知识于日常生活上的学生!故今日“国医”犹如许大之势力!“国医”之有势力,实在是三十年新教育失败之象征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