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 · 2015年5月16日 0

[ZT]西行漫记

作者:马伯庸

埃德加斯诺战战兢兢地拉开车门,只那么一瞬间,冰冷的空气就从车门缝隙乘虚而入,充满了整个车内。车载空调发出沉重的喘息声,试图多喷出一些热量来对抗,可惜这种努力很快就被瓦解了,车窗上的水汽开始凝结成薄薄的冰膜,让外面的景色看起来模糊不清。

斯诺费了好大力气才从车子里爬出来。他把自己裹在一件浅黑色的翻领大衣里,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纸质的麦当劳咖啡杯。杯子里面的咖啡早已经冷掉了,他并不打算喝它们,只是希望让自己看起来普通一些。
这是1963年11月的一个清晨,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整个纽约都被灰蒙蒙的阴云笼罩着,看样子象是要下雪,国家一套广播里的天气预报对此语焉不详。在这样的早上,哈德逊河河口上一条船也没有,远处自由岛上的马克思雕像看上去十分缈小,雕像的轮廓在阴沉的雾霭中模糊不清,高举的右手如同一个行将溺死者最后的呼救。
斯诺笨拙地掏出一支香烟,却发现没带火柴,只好悻悻地把香烟揣回上衣兜儿里,然后把身体斜靠在车头引擎盖子,那里还存留着一点发动机的余热。他生在新墨西哥州,对于这种寒冷的气候从来没有喜欢过,冰冷的绝望与沮丧似乎无处不在。如果不是组织上的安排,他宁可在炽热沙漠里的集体农场终老一生。
一名纽约巡警从街对面走了过去,他年轻的脸庞就象是天气一样硬邦邦的,没有一丝表情。
“公民,请出示您的证件。”巡警大声说,同时右手按住了腰间。这是一个可以理解的防御姿态,很少有人会愿意在冬季的清晨跑来哈德逊河边闲逛。
斯诺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站直了身体。“埃德加斯诺,证件号EX598372B, 《纽约人民时报》二级记者。”同时拿出一个浅蓝色的小本递过去。小本封面画着一支红色的大鹰,两只鹰爪紧紧抓着扳手和齿轮。
“这样的天气,您为什么来这里?”年轻巡警疑惑地看了看他身后的汽车。
“我在等一个朋友,我们约好了。”
“干嘛不在咖啡馆等?”
“这是不被允许的。他们喜欢在露天的地方碰头——你知道,他们……”斯诺微微点了点头,同时指了指远处高耸入云的爱国大厦。年轻巡警明白了这个暗示,一丝敬畏的表情在脸上闪过。
“祝您今天过的愉快。”年轻巡警敬了一个礼,把证件还给了他,“美利坚人民共和国万岁。”
“美利坚人民共和国万岁。”斯诺熟练地回答。
巡警离开以后,很快有另外一辆黑颜色的福特车朝着斯诺开过来。车子在几乎撞到他的时候才完全停住,一名戴着墨镜的男子从副驾驶的位置跳下来。
“埃德加斯诺?”
“是的,是我。”
“上车吧,不要迟到,老头子可不会因为你们拥有同一个名字而开恩的。”
斯诺乖乖地上了车。车子重新启动,很快便开入曼哈顿区一栋没有任何标志的大楼里。大楼里的车道错综复杂,两侧墙壁清一色刷的是淡灰色涂料,在白炽灯下显得十分压抑。在这种环境之下,访问者往往会因为不知何去何从而变的惶恐不安。
但斯诺的情况略有不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这才是最让他担心的事情。
美利坚人民共和国是一个伟大的共产主义国度,构成这个国家存续基础的是白宫的英明领导、人民的坚定信仰,以及共产主义调查局CIA(Communism Investigation Agency) 和它永远的首长——这个灰白色地下世界的无上君王。而他就是即将要去觐见这位大人物。
“你们平时就是这么上班?”
斯诺想缓和一下气氛,他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保持着沉默。于是他的这一次尝试遭到了失败。斯诺想起一个流传很广的传言,据说在CIA内部,即使是同事之间,工作之外的话题也是不被允许的。
“不被允许”是一个禁忌词汇,是一个精心修饰过的魔咒,每一个字母都充满了冷酷无情。任何“不被允许”的人、事物和社会现象都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消失。
汽车终于停住了。斯诺还没来得及打量周围的环境,就被他的同伴带进一个电梯。电梯里没有任何装饰,除了一个操作面板,很象是洗衣机的滚筒。电梯运行的悄无声息,也没有任何数字显示,大约持续了三分钟,戛然而止。
电梯的门朝两边开去,斯诺注意到门外没有任何过渡,直接通往一间敞开的办公室。
“请您向前。”他的同伴不动声色地说。
斯诺战战兢兢地迈进办公室。这间屋子看起来很俭朴,俭朴的就象是一个国营企业的收发室:一张宽阔的家得宝办公桌,两把旧式的胡桃坐椅,还有几个零散的铁皮文件柜。最醒目的装饰只有办公室墙壁上的五十星红旗和罗斯福巨幅画像,画像下写着一行标语:“伟大的罗斯福主席指引我们走新经济政策之路。”
斯诺有些心惊胆战,这里是整个CIA的王座所在。
“你就是埃德加斯诺?”一个嘶哑、疲惫但是充满了热情的声音从办公桌后响起,没容斯诺回答,第二句话旋踵而至。
“有人要刺杀肯尼迪总书记,但我们的事业不容被敌人损害!”
随即他看到了CIA第一书记埃德加 胡佛那一双严厉的眼睛。
斯诺似乎被胡佛的大胆发言吓到了,他下意识地东张西望,唯恐这是一个巧妙的圈套,也许在墙壁夹层里就藏着一台录音设备,试图诱使自己说出不被接受的政治观点。这种事以前并不是没发生过,那些不幸的人们都被送去了寒冷的阿拉斯加劳改,再没人见过他们。
胡佛在一瞬间似乎被他的反应逗笑了,但笑容稍现即逝。他习惯性地用小拇指敲了敲桌面,紧紧盯着斯诺的眼睛,象一只盯着猎物的白头鹰:
“斯诺同志,你刚才听到的、以及你即将听到的,关系到美利坚人民共和国家的至高利益。作为一位优秀公民,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对国家应尽的责任。”
斯诺立刻恭敬地回答:“是的,我明白,我不会问祖国为我作了什么,我会问我为祖国作了什么。”这是总书记在今年年初的众议院全国人大会议上提出的口号,每个人都记得很牢。
他听过胡佛的名声,一位狡黠、冷酷却无比忠诚的共产主义者,曾经宣称不希望在任何没冠以Communism开头的组织内工作——据说这就是他拒绝了FBI的邀请,加入到CIA的原因——在他面前任何自私自利的想法都无处遁形。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表决心,不要有任何迟疑
听到斯诺表完决心,胡佛满意地点点头,示意他坐下,并亲手为他倒了一杯咖啡。斯诺受宠若惊地捧着咖啡杯,呷了一口,温热的香气让他因寒冷与紧张而紧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这可比他在沃尔玛国营超市里买到的咖啡好喝太多了,于是斯诺又贪婪地多喝了一口。
他抬起头,发现胡佛正饶有兴趣地望着自己,连忙把咖啡杯搁在膝盖上,挺直了身体。
“众所周知,我国目前在远东陷入了一场战争的泥沼。”胡佛直言不讳地开口说道,“我想你比我更了解,无能的南华军队在扬子江一线溃退,而我们的军队还在大别山区绝望地与铺天盖地的北华军周旋。这场战争真是糟透了,没有尽头,没有希望。是的,全世界还有三分之二的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等着我们去解放,但国际共产主义精神并不等于让我们的孩子去白白送死。”
也只有胡佛敢如此直白地批评时政——即便是这位第一书记,也只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这么大胆罢了。斯诺的观点其实与胡佛很相似,在中国的战争是一场灾难,应该尽快抽身,否则早晚将会把美国的粮食、钢铁、石油与青壮年吞噬一空。但他为《纽约时报》写的评论却不得不继续宣称对南华的支持是构筑共产主义阵营的重要一步。这是官方要求的口径,是公众“应该”被了解到的信息。
斯诺的脑海里忽然想到。最近的新闻报章上关于战争的报道,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美军的伤亡数字被不动声色地调高,关于南华军队的负面新闻逐渐增多,以往那种“援助第三世界的革命同志就是援助我们自己”的大幅宣传广告也比以往的尺寸变小了。
“莫非这些都与今天的事情有关?”他暗自思忖。胡佛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油墨印刷的蓝皮文件,递给斯诺,斯诺发现文件的封面印着鲜明的绝密字样,有些吃惊。胡佛冷静地说:
“肯尼迪总书记认为这样持续下去,将会让美利坚拖入一场没有任何指望的长期战争。在刚刚结束的国会二十大会议上,肯尼迪总书记作了一个秘密报告,认为前任总书记杜鲁门同志在中国问题上的战略路线是错误的,应该予以纠正。”
斯诺知道,一贯宣称团结一心的国会并没象表面上那么团结,内部山头林立,共和系与民主系的国会成员之间的斗争十分激烈,互相指责对方是修正主义。但肯尼迪总书记居然会公开批判同属于民主山头的前总书记杜鲁门,这可是一个非比寻常的举动。
“肯尼迪总书记在报告中暗示了从中国撤军的可能,甚至给出了一个时间表,这些你都可以在这份报告里读到。这引起了党内许多同志的误解与不满,我认为总书记有些操之过急。”胡佛说到这里,刻意把身体向前倾去,把语速放缓,仿佛想通过这种方式强调重要性,“其中一些人不能领会——或者说根本不想领会总书记的报告精神,这些喜欢走冒险主义路线的投机分子天真地认为,对敌人的妥协就意味着投降。”
“可我能为您和总书记作些什么呢?”斯诺问,这种高层的内幕让他感到诚惶诚恐,咖啡杯在膝盖上微微晃动着。
胡佛忽然不经意地问道:“你去过中国?”这让斯诺汗流浃背。他确实曾经去过中国,当时的中国还没陷入内战。他作为一名记者去访问了北华军,并得到了一些高级官员的接见。关于这段历史,他一直讳莫如深,唯恐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与怀疑。
“白宫在筹组一个负责撤军事务的工作小组,我们需要一位熟悉中国事务的顾问。”胡佛停顿了一下,露出狡黠的笑容,“当然,这只是你的一部分职责。有人想致肯尼迪总书记于死地,我们不能确定恶意来自于内部还是外部,你知道,通常他们会勾结到一块。我希望你能够协助我们的人,去研究一下南华政府对撤军的反应——尤其是针对总书记本人的反应。有问题吗?”
胡佛说完,把双手交叠在胸前,显示他的决定不容质疑。
“我很乐意为国家效劳……”斯诺迟疑了一下,还是鼓起勇气说,“可我已经在《纽约时报》编辑部分房排序名单的顶部,为了这套房子,我已经等了七年。如果我接受这个任务,会对我的顺位有影响吗?”
胡佛飞快地在备忘录上写了几个字,签好名字,扯下来交给斯诺:“我个人保证,你和你的妻子将会得到布鲁克林家属区最新一批的住房指标。”
“谢谢您。”斯诺把纸接过来,谨慎地揣进兜里,脑门沁出一层汗水。他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是否能配得上这种待遇。
与此同时,在位于华盛顿湖畔一处别墅的书房中,一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在发表着演说。他周围坐满了西装革履的听众,他们每一个人都阴沉着脸,一动不动,任凭夹在指间的雪茄快烧到手指。书房的厚重紫绒布窗帘垂落下来,阻挡了外界的一切光线。
“这个国家正在变质,那些懦弱的民主党人会把整个共和国都葬送掉。”老人严厉地指出,老弱的病体与他昂扬的精神显得十分不协调。他从年代时代起就一直不停地与敌人作着斗争,早已经锤炼出了强硬如钢铁般的意志。
“国际共产主义事业必须坚定不移地推行下去,绝不允许把中国丢失。叛徒肯尼迪的软弱妥协路线必须要得到修正!他不再是美利坚的总舵手,他是共和国与革命事业的敌人!”
约瑟夫·麦卡锡谈论敌人的表情,就象是严冬般的冷酷无情。周围所有听众的心中,一时间都掠过这样一种想法。